吴国强:母亲的幸福
母亲今年年已八十,我们兄弟姐妹商定,要为母亲过八十岁生日,今年五一,我们兄弟姐妹、外甥女以及叔叔一家五口分别从各地齐聚阜阳,准备为母亲大人做简朴但充满人情味的寿辰。
一
母亲是幸福感、满足感最强的人。远在北京工作,所能问候母亲的,只能是平常的电话。 母亲在电话中说的最多的意思是,现在国家真好,邻居都过上了天堂般的生活,孩子们对我都好,自己真幸福。
母亲是个绝对的文盲农民,在北京我家居住时,我家住7楼,母亲坐电梯,不认识“7”,只能心中记住楼层数。母亲不晓得国家大事,远一点的情况都不了解。我们的电话聊天只能是残存在记忆中的家长里短,也只有这些才能激起母亲的谈话兴趣。
聊天往往是从什么天气或收种什么庄稼开始的。母亲会说,现在种庄稼国家给钱,浇地给钱,买拖拉机给补钱,生病了报销药费,人老了每月还给几十块钱,国家真好,哪像过去,自己没吃的,也要交公粮,还要交钱给国家(其实那时候钱也不是交给国家,主要是交给乡村,用于干部工资和办公经费)……母亲当然不知道,社会发展到一定时候,补贴农业、建立社保,是发达国家的通例,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当然也是由于现在的政府是亲民的政府。邻居是我们所聊的第二个主题。母亲会说,年轻人出去打工,都挣钱了,在家种地的也都有钱,都盖上了小洋楼,吃的也好,穿的也好,家家都有摩托车,那像过去,饭都吃不上,穿的破破烂烂……母亲不知道,年轻人出去打工挣钱很不容易,城乡壁垒、城乡差距依然很大,但对于母亲来说,吃好、穿好、住楼,已经极大的满足。
接下来总会聊起我们兄弟姐妹,母亲会说,儿子、闺女、女婿、(儿)媳妇对我都好,给我钱花、给我买吃、穿的、带我看病,你们对我都好,比起他们我真幸福。母亲讲的“他们”,指的是和她年龄差不多的邻居们。母亲会一个一个说起,谁死了,得什么病死的,谁的子女不孝,不给老人治病,谁还活着,子女怎么样……在母亲的眼里,子女给吃、给穿、给治病,子女家家平安,自己就很幸福。
二
母亲十七岁那年嫁给了父亲,那时父亲因跟随自己的叔父在外做小生意在家置办了两亩薄地,结婚一年后,黄河发水(我推测是国民政府为阻挡日军进军速度,炸开黄河花园口留下的后遗症),庄稼颗粒无收,父亲卖了地和母亲逃荒要饭去了。
母亲虽不识字,但手脚不笨。在要饭的途中,母亲学会了剪纸花,那时候妇女孩子爱穿绣花鞋、带兜兜,需要纸花做样子,母亲剪的纸花非常好看、很受欢迎,母亲剪好的纸花,可以多换些米、面和饭菜,所以母亲要饭每天都收获不少。一年之后,全国解放了,父母又回到了老家。土地改革中,父母的个人成份被划为贫农,都成了土改积极分子,父亲因为能说会道、苦大仇深,逐渐成了农村脱产干部(农村中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干部,区别于不拿工资、吃农村粮的干部),以后还当过多年的乡长,母亲人老实、不多言语、劳动中勤勤恳恳,乐于吃苦,多少年来一直在村里做生产队妇女队长。父亲由讨饭的成了乡干部,社会地位提高了不知多少倍,家庭地位也空前提高。和当时同时代的乡干部一样,在家中具有绝对的权威,像大部分暴发户一样,在乡邻和家族中显摆的欲望非常强烈。父亲每次从乡里回到家里,如果没有喝得烂醉如泥,便会开始新一轮的“工作”分配,大哥自己一拨,二哥和我一拨,分别请人到我家吃饭,请的人也不过是家族中血缘联系已经稀释到几乎为0的N叔和外姓的X叔,母亲和姐姐则被分派为“司厨”。饭桌上的话题从村里的“治理大政”到哪家没有儿子、哪家娶不上媳妇等等家长里短,这些讨论很多时候并不是议而不决,村里的治理大政往往由此展开,没有儿子或娶不上媳妇的也会有人说和“过继”或娶上媳妇,大家甚至为困难户募钱捐粮。那时候民风纯朴,还没有送礼的说法,在家里吃喝自然要家里花费,使本来就孩子多负担重的我家,更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父亲对母亲动手的时候并不多,但对母亲“动口”撒野泼口大骂的时候绝对不少,家中无钱买粮、无钱看病,父亲不会去责备自己请人吃喝花费了多少,而是把气撒在母亲和孩子身上,而主要的对象又是母亲。父亲跳高破口大骂(这种骂人的架势我离家三十年绝没有再见过),母亲则绝不还口,远远的躲到邻居家去,父亲找不到骂的对象,自然也就不骂了。
父亲君临家中,一言决断。母亲作为主政大臣,日子异常难过。家中洗衣做饭、吃糠咽菜(父亲作为君,自然是别样待遇,全家吃山芋饼,也要给父亲做一个白面饼),为了多挣工分,母亲不仅要和女劳力一样干活,有时阴雨天或者生产队活不多,妇女在家休息,男子出工,母亲也要去。小时候我就常常想不明白,别的小伙伴的妈妈都在家陪他们,为什么我的偏偏妈妈不在家陪我们?
母亲在家中历来逆来顺受,但也有反抗的时候。1963年父亲接受干部集训(60---62年安徽饿死人员达三分之一,干群关系异常紧张,通过“集训”整顿干部作风),停发了工资,被强制超强度劳动改造,吃不饱,从整天被捧着的领导干部变成了阶下囚,父亲想到了死。一贯温顺的母亲突然粗暴起来,她大叫着父亲的名字:ⅹⅹⅹ,你死了,你孩子谁养?你一家可就完了。也许是母亲的棒喝起了作用,也许是父亲要强的性格支撑着,父亲最终没有死,集训结束,父亲又恢复了干部身份。1976年大哥在北京中央警卫团当兵,“四五”天安门事件后,恰逢父亲到大寨学习,地方上与父亲有矛盾的人散布谣言说“大哥被打伤了,传的更邪乎的是被打死了,父亲到北京去处理后事去了”。母亲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谣言的,但反响最大:在家准备着要同父亲拼命。同父亲拼命地理由有二:一是大哥是被父亲逼去当兵的;二是为什么他一个人偷偷地去看儿子?大哥当兵的事在家里也经历了一番周折,大哥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希望父亲能托人推荐上大学(那时候还没有高考这一说),按说,当干部多年,把儿子推荐上大学,父亲应有这个能力,但父亲不干,非要大哥去当兵,大哥死乞白赖,软磨硬泡,但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被逼着当了兵(大哥部队退伍后终究园了大学梦),好在很快收到大哥报平安的信,父亲也及时学习回来,谣言不攻自破,一场家庭战争也避免了。
父亲退休后,依然烟不离手,酒不离口,脾气火爆,1998年初患了胃癌,年底就去世了。好在父亲在去世前,住上了孩子们为他们在城里买的房子,但仅仅是几个月,他老人家就去世了。母亲住在阜阳市区的房子里,和弟弟相邻而居,母亲生活平和而规律,早晨早起逛公园听戏(公园里退休人员自发组织的),九点多钟回家吃饭,晚上天黑之前再次逛公园。母亲最大的爱好是听戏,京剧、豫剧、黄梅戏都喜欢,我们回家经常给母亲买上光盘,母亲一个人看得有滋有味。母亲不经常回乡下的老家,偶而回去,会一一拜访原来的老伙伴,遇到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还会带点礼物过去。每次从乡下回到城里,母亲都收获了很多满足,那种满足感会成为母亲一年来与我们在电话中的谈资。
三
母亲反对过生日。母亲说,过啥生日,瞎花钱,我就从来不过生日。但母亲最终在我们的软磨硬泡下同意了。家中老老少少一共26口人,我们商定,住旅馆,吃馆子,大家轮流坐庄。那两日,一定是母亲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刻。
5月2日中午,是我们正式为母亲过八十大寿,全家人都穿上节日的盛装,两桌,都是自家人,我们也搞了程序,由我做主持,叔叔、大哥、弟媳、晚辈代表分别致贺词,接着是各家及晚辈轮番向母亲敬酒祝寿,母亲并不喝酒,也不多说话,大家敬酒,母亲也只是说“不用了”,然后,由母亲吹蜡烛和切蛋糕,对于此,母亲无疑是生疏的,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切完蛋糕,母亲眼中已满含泪水。
我们照了全家福,那是我们家最全的一次,我猜想母亲一定是每天都要看几次。
四
母亲是我见过的最为幸福的老人,尽管她到现在从来没听过“幸福感”、“幸福指数” 这些词,即使听到过,她也一定不明白。
母亲的幸福,首先来源于她的“知足”,尽管她不知道韩朝争端、什么峰会,即使在电视中看到,她也不理解、不知道什么意思。母亲所知道的,就是子女、孙辈平安的消息,再多些,就是老邻居的消息了。
母亲的幸福,来源于她与自己过去及邻居的对比。早年讨饭,中青年时候累死累活、含辛茹苦拉扯六个孩子,常年欠债、吃不上一顿饱饭,到了老年,孩子孝顺、顿顿有肉吃、常年不缺钱,比在村里生活的邻居们生活好,母亲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不会与其他人做对比,只会与以前相比,她所做对比的结果,就是自己很幸福,对现在的生活很知足。
母亲的幸福,还来源于达观。母亲生性平和,又经历过多的人生变故,亲人离去,对生老病死已经看得很淡。五十多岁时,本家一个看相的“半仙”为母亲看相,断言母亲活不到六十岁,母亲的心里一定不好受,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到了快七十的时候,她买来了布料,不计白天黑夜为每个子女和孙辈赶做布鞋。在母亲的内心,无论如何要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为每个孩子再做双布鞋,留下“念想”。人到七十,母亲的眼睛已经大不如前了,母亲开始了一批新的“虎头鞋”工程。母亲按照孙辈的人数,每人做了一双“虎头鞋”,母亲的用意是自己年纪大了,以后再做不了“虎头鞋”了,要为重孙辈一人再做一双。尽管重孙辈到现在一个还没有,但我们每家都十分沉重珍重地收藏起来。母亲做的“虎头鞋”,全布料制作,鞋头是手工绣制的猛虎头,胡须栩栩如生,虎虎生威,鞋身各一支花手工绣制,堪称一绝。我儿子小时候穿上虎头鞋,经常被邻居们围观,我有一次带着母亲制作的虎头鞋,到北京高档商店贵友大厦,立刻被女店员们赞不绝口。我不知道母亲是否能够看到重孙辈穿上她一针一线用昏花的老眼和颤抖的手做出的虎头鞋,但我们一定会让他们穿上,记住老祖母。
母亲的幸福,还来源于……。
我见过许多有知识、家庭富裕的老人,总觉得他们没有母亲幸福……。他们有知识、见识广,因此也有了更多的担忧、顾忌和烦恼,担忧孩子、担忧社会、担忧身体不好,担忧钱不够花、顾忌食品不安全、顾忌空气污染,烦恼由此而生……。
郑板桥说,难得糊涂。聪明难,糊涂更难,由聪明转糊涂难上加难。母亲是“糊涂”,因糊涂而幸福,有些老人聪明,因聪明而不够幸福。有些老人希望一切都更完美,但对完美的追求,使他们更多的失去了幸福感。但对于老人和我们做孩子们的来说,老人感到幸福也就够了,这么说,还是糊涂好,还是知足快乐。
母亲身体硬朗,自己做饭洗衣(手洗),记忆力也好,再幸福生活几年肯定没问题。真愿她幸福生活下去,她的幸福,使我更多地感悟到人生的真谛。
补记:
以上文字写于2011年5月。现在母亲已经八十有四,身体依然身体硬朗,腿脚灵便,耳不聋,眼不花。母亲仍然同二哥一家生活,也许是在城里住的久了,母亲的“理论水平”也有了提高,譬如母亲同二哥一家相处的经验:既要做聋子、又要做哑巴。该二哥、二嫂主政的事不管不问不插嘴,每天买菜做饭听戏。
这两年我到贵州省毕节市挂职,母亲固然不知道毕节市什么地方,但她知道我在地方当了个“很大的官”,与母亲的电话聊天又多了一个内容。母亲一定会说,千万不要贪污,够吃够喝就行了,当贪官被抓起来,什么都没有了。
相关新闻
- 刘强:父亲——我身边的共产党员 2015-06-10
- 禤燕庆:给孩子的一封家书 2015-06-10
- 朱丽丽:姥姥 2015-06-10
- 王耀宗:“天天”交朋友 2015-06-10
- 段成立:我的家风故事 2015-06-10